四川大學2009年研究生入學考試文學評論真題之評論文章
查看(1622) 回復(0) |
|
|
發表于 2010-08-13 22:39
樓主
馮前 (作者孫犁)
在朋友中,我同馮前,可以說相處的時間最長了。 1945年,我回到冀中,在一家報社認識了他。他說,其實我們在1939年就見過了。他那時在晉察冀的一個分區工作,我曾到那里采訪,得到了一本油印的田間的詩集,就是他刻寫的。不過那時他還只十七歲,沒有和我交談罷了。 馮前為人短小精干,爽朗、熱情,文字也通暢活潑。我正奉命編輯一本雜志,他是報社編輯,就常常請他寫一些時事短評之類的文章。 這家報紙進城以后,陰錯陽差,我也成了它的正式工作人員。而且不愿動彈,經歷了七任總編的領導。馮前進城以后,以他的聰明能干,提拔得很快,人稱少壯派。他是這家報紙的第三任總編。 我原以為,我們是老相識,過去又常請他看作品,很合得來,比起前幾任總編,應該更沒有形跡。其實,總編一職,雖非官名,但系官職之培基,并且是候補官職的清華要地。總編升擢就是宣傳部長,再升,則為文教書記。誰坐在這個位置上,也不能不沾染一些官氣。 我體會到這一點以后,當眾就不再叫他馮前,而是老馮,最后則照例改為馮前同志了。 但從此,我捫之間的交談,也就稀少了,雖然我們住的是鄰居。我寫了什么新作品,除去在報紙發表,要經他審閱,也就很少請他提意見了。 不久,就來了文化大革命。7月間,大家在第一工人文化宮心驚肉跳地聽完傳達,一出會場,我看見人們的神情、舉止、言談,都變了。第二天,集中到干部俱樂部學習。傳達室告訴我:馮前同志先坐吉普車走了,把他的臥車留給我坐。當時,我還很感激,事到如今,還照顧我。若干年后,忽然懷疑:當時,他可能是有想法的。他這樣做,使群眾看到,在機關,第一個養尊處優的不是總編,而是我。 到了俱樂部,一下車,一位在大會工作的女同志知道我很少出來開會;就神秘地說: “你也來了?一進來,可就出不去了。” 學習一開始,那種非常的氣氛,就使我在炎熱的季節,患起上吐下瀉來,終于還是請假出來了。 馮前在學習班作了重點發言,批判了文教書記,也就是他的老上級,提拔他擔任總編的人。學習結束后,一天夜里,他叫他的女兒到我屋里傳信:那位書記自殺了。這時,我已經被指為是這位書記的死黨。 在機關,我是第一個被查封“四舊”的人。我認為,這是他的主意。當時的文革,還是在“御用”階段,主事的都是他的親信。查封以后,他來到我屋里看了一下,一句話也沒說。也好像是來安慰我。當天晚上,又派人收去了我從老區帶來的一支手槍。 不管怎么樣拋我,我總不是報社的當權派。他最后還是成為斗爭的重點,被關了起來。后來,我也被關了起來,有傳說,是他向軍管會建議的。不過,他的用意只是:我太嬌慣了,恐怕到了干校,生活不能適應,先關在這里,鍛煉鍛煉。如果是這樣,是情有可原的。何況,在我去干校之時,一捆大行李,還是他替我背到汽車上去的。 我重友情,每逢見到他在會場上挨打,心里總是很難過。而他不僅毫無怨言,也毫無怨容。有一次,造反派叫我們在報社大門安裝領袖大像,馮前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操作,我在下面照顧過往的行人。梯子顫顫悠悠,危險極了,我不禁大聲喊: “馮前,當心啊!” 他沒有答言,手里的錘子,仍在當當地響著。他也許認為我這樣喊叫,是多余,是不合時宜的。 每逢批判我的時候,造反派常叫他作重點發言。當著面,他也不過說我是遺老遺少——因為我買了很多古書。架子很大,走個對面,也不和人說話。其實,我走在路上,因為車馬多,總是戰戰兢兢,自顧不暇,就是我兒子走過來,我也會看不清的。 我聽過他的多次檢查,都忘記了。印象最深的是他談到他的升官要訣:一、緊跟第一書記;二、對于第一書記的話,要能舉一反三。 可惜這次“革命”,以匪夷所思的方式進行,使得一些有政治經驗的官員,也捉摸不到頭緒,他所依靠的第一書記,不久也自殺了。馮前承認自己失敗了。隨即向造反派屈服,并且緊跟。 在運動后期,我們一同進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,有一個造反派頭頭跟著。學習期間,不斷開批判會,別人登臺發言,不過是在結尾時喊幾句口號。他發言時,卻別出心裁:事先坐在最后一排,主席一唱名,他一邊走,一邊舉手高呼口號,造成全場轟動,極其激昂的場面,使批判會達到出乎意外的高潮。 在互相幫助時,我曾私下給他提了一點意見:請他以后不要再做炮彈。他沒有說話,恐怕是不以為然。這也是我最后一次給他提意見。 他也曾向我解釋: “運動期間,大家像掉在水里。你按我一下,我按你一下,是免不掉的。” 我也沒有答話。我心想:我不知道,我如果掉在水里,會怎樣做。在運動中,我是沒有按過別人的。 運動后期,他被結合,成為革委會的一名副主任。我不常去上班,又在家里重理舊業,養些花草。他勸告過我兩次,我不聽。一天,他和軍管負責人來到我家,看意思是要和我攤牌。但因我閉口不言,他們也不好開口,就都站起來,這時馮前忽然看見墻角那里放著一個鄉下人做尿盆用的那種小泥盆,大聲說; “這里面有金魚!” 不上班和養花養魚,是文化大革命中他們給我宣傳出去的兩條罪狀。軍管人員可能認為他這樣當場告密,有些過分,沒有理他就走了。 |
回復話題 |
||
|
|